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裴钧把他抱在膝上,随他话语看出窗外,蓦地便与不远外的姜湛隔了人群四目相接。
这时的姜湛被簇拥在皇亲之中,正立在车旁等待准备,他的脸色被裘袍黑毛的立领衬得更白,一双眼里凝着霜色,看向裴钧这处,是经良久才轻轻一眨。
裴钧没有避开他目光,静静凝望过去,看着那一双眼睛,脑中似沉沦着千百个念头,却又仿似什么都没想,也更不知姜湛此时正想着什么。
实则此景他已万分熟悉。
这是前世最后几年中,他曾与姜湛几度争吵后,在朝堂上时时常有的沉默对望,却不料这一世竟开始得如此早,已早到与他原本打算的虚与委蛇、口蜜腹剑都相去甚远了。
到如今,他看着姜湛,也许只是看着那些还残留在姜湛眼角眉梢与骨肉皮囊上的,那些曾属于旧时裴钧的印记,而如若昔日情爱已是架残车,那这车应也太过负累,只是行路日久,他们彼此都不愿承认罢了,至最终,那该要车毁马亡、分崩相去的命运,却怎么也逃不掉。
那莫若早早离散,早早各奔天涯。
“起驾!——”
一声长呼中,队伍起行了。
这日恰正月廿二,逢了雨水节气,大地降润回暖,坚冰消融,日日行路便不再遇雪。至第二日,闫玉亮捡着驿馆进餐的功夫,与裴钧相商,终于首肯了姜越保举李宝鑫入吏部的事情,可众人散桌时,他却最后问裴钧一句:
“要是晋王爷最后……反坑我们一把怎么办?”
他把姜煊塞在方明珏手里,拉裴钧出了驿馆,往江边走了些,手里捏着从崔宇那儿抢来的烟杆子,在滔滔潮声中吐雾皱眉道:“子羽,早年咱们就都说好了,什么事儿都得一起合计清了再做,所以我才这么问你。如今也更不比当年还在学监里头——咱眼下都是有老有小养活着一大家子人,事儿也不是蒙蒙先生、藏藏春宫了,你眼下与晋王爷联手这事儿,说轻了叫结党,说死了那就叫欺君。我虽不清楚你同皇上如今是怎么闹卯了,可单只说你姐姐那事儿一出,你今后与姜家水字辈儿的人,怕就都难处了,这要是再绝了皇上的庇护……”
他没有说下去,只忧心地看了裴钧一眼,轻咳一声,“子羽,你真觉着咱们联通了晋王爷,就能扛下那些?晋王爷他胸有丘壑、腹藏鲲鹏,所谋者定另有高位,我们若不留后手,怎知就不是为他当绣娘、作嫁衣了?”
裴钧静静听完他的话,在江风日下凝眉想了想,沉声道:“师兄,李宝鑫进了吏部,票议都会跟你,晋王不过是塞人来填了这缺以免蔡家觊觎罢了。若李宝鑫真是他心腹,他怕还不敢贸然就塞进六部来做头阵。既然我们想要的人进不来,蔡家的人能进又不想要,那用这位置做个顺水人情倒也不差。就算日后晋王所图甚大,要用到六部之处也比比皆是,不应会有卸磨杀驴之日,就算有那日,卸下六部十二职谈何容易,而朝中官事错综复杂,其他几家又如何会坐视他一门独大……”
“你信晋王么?”闫玉亮兀地出声,弯腰在地上磕了磕烟灰,把烟锅熄了。
裴钧垂眼看着那烟锅中渐灭的火星,想了想道:“我想试试。”
“那错了怎么办?”闫玉亮收起烟杆子看向他。
裴钧避目看往奔腾江面,笑了笑:“但愿别错吧。”
“是啊。”闫玉亮笑着拿烟杆子一敲他肩头,“不然先过河拆桥的就该是你了!我才不信你一点儿后手没有,到时候就看你们谁算得过谁罢。”
闫玉亮说完这话便也走开了,裴钧再吹了会儿江风正要找姜煊上车,回头却见不远外的承平车队里,是秋源智正向他微笑招手。
他四下看看无人,便走过去跟秋源智打礼致安,果听秋源智一开口,便是应承了放弃和亲之事。
——可总也不会那么容易。
秋源智倚在车外壁上含笑看向裴钧,烟绿的狩衣广袖下徐徐伸出二指:“本君的条件,是劳烦裴大人再费心一二,为本君择选两名陶土匠人带回承平,如此,本君回京后就即刻向天子请辞,不日便随同重病的国姬一起,出关返回承平。”
裴钧听来只觉意料之中,看了看秋源智,笑起来:“殿下本是执意不肯,何以士别三日,却转怨为乐、应得如此轻易了呢?”
秋源智抬袖掩唇轻笑,低声道:“不知裴大人可曾听闻过,承平有句古语,说‘勿怠贵人之言,怠言者多舛’。”
裴钧未明其意,秋源智便袖起双手,竟因言像裴钧一揖:“本君改换心意,实则大半只因裴大人数日前赠的那一卦。当时本君怒中未察,可事后细想来,却觉那一卦竟恰合目下境况,冥冥之中,似乎是天意安排,于是,便不敢不听了。”
裴钧哧声一笑:“那殿下还向天意安排之人讲条件,难道就不怕犯天怒了?”
秋源智却道:“带匠人归国,技艺尚需口口相传,整理亦非朝夕之功,原就不比带回秘籍书册便捷简易,这不过是为了归国后,予以国君一个交代罢了。其实,裴大人若不想背上叛国的罪名,只需将那卦象何来与本君细讲,为本君指出条明路即可,那么匠人之类,本君大可不要。”
“殿下说笑了。”裴钧抬手和他抱拳,淡笑回绝道,“殿下身世金贵,命理实乃天机不可泄露,只那一言已是折寿之能,在下岂敢更多妄语?便还是叛个国容易些。回京后,在下定然择选陶土二匠送到殿下手中,望殿下惠允。殿下,告辞。”
秋源智听言虽有不甘,可看着裴钧是执意不说的模样,想想却也罢了,只依言与裴钧点头作别。
到此,这欠了姜越的两样公事债务,裴钧是都还清了。
此时散席的文官已又各自上车,驿馆中皇室宗亲的鸡鸭鱼肉也吃得差不多,酒大约也在最后一轮上,馆役便将随行人马整整一餐的用度算好,低眉顺眼贴上了“燕飨”的笺,妥当交在冯己如手里。
冯己如看过,稍稍一叹,又小跑递到裴钧面前。
裴钧从主厅诸王的觥筹交错中收回视线,接过那账单开簿一瞧,果见当中原应算入皇室用度的那些珍馐酒肉和仆从吃食,竟分也不分就算入了随行官员的花销里,而皇亲几十人的开销,又是随行上百官员的十数倍之多。
这些银子如此一划,就不再由内务府和世宗阁交付了,转而都从礼部的燕飨开支中走动——也就是说,原本从各地征得的巨额税赋,在划拨了绝大部分上交皇族供其享用后,皇族每一次外出各地用餐行猎、喝酒作乐,却依然要借礼部“燕飨”设宴百官为名,继续从剩余的税赋中另外用钱。
而账面上看来,这钱却是臣子用出的,百姓若要怨,只能怨官。
裴钧不发一言掏出随身授印,盖了章,让冯己如去寻方明珏查阅结账,一抬头,却见主厅皇亲中叔父辈一桌上,坐在南位的姜越,正在一桌笑闹中静静看向他。
姜越看来的目光是清净的。他没有笑,没有拿酒,碗中也无肉,而他身边的兄弟叔侄却都甚有和乐模样,有行令的,有划拳的,热热闹闹,欢欢喜喜,勾肩搭背讲着笑话,与京城街角酒楼里吃喝嬉乐的一个个平头百姓没什么区别,不过只贵在穿着锦衣貂裘,戴着玉冠环佩罢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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