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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也知道军令如山,谁也不敢说啥。可是今天这令可不是杀个人,也不是把人往城外赶。大将军这是要毁了整个城池,到时候真要是弄起来,咱们自己也没处跑。就算是能逃出城,只怕李家也放不过咱们。”
“跑?还往哪跑?把李家的祖坟挖了,你跑到哪都是个死。”火长的脸色阴沉如铁,眼神锐利如刀,看得部下心里发毛。“李家是啥人?名门世家北地魁首!结交的都是天上人,在他们眼里咱就是蝼蚁,杀个十万八万都不当一回事。他们可不管是谁挖的坟谁动的手,反正是长安的兵挖了李家的坟,城里所有当兵就都是李家的仇人。等到破了城,咱都是死路一条。这回不是鱼死就是网破,就算是死也得拉上他们垫背,不能白赔性命!”
这名部下被说得哑口无言,火长拍了拍他的肩头,又看了看那口朱漆木箱一声冷笑:“我知道你不想死,其实我也一样。但凡有条活路谁不想走?可是谁让咱摊上这么个大将军,把路都给堵死了,就剩这一条道了。这里的财货再多,阴间也用不上,看也没用。赶紧干活,完事还能睡个安稳觉。现在能多吃一顿多睡一宿就是福分,别磨蹭了!”
这一伙士兵都被自家军将说得没了心气,心中那一丝侥幸荡然无存。身为厮杀汉管不得太多事,除了听令而行就是听天由命,如今左右也是个死,便不必再考虑太多,按着自家军将的吩咐,把一个个小罐子放在房间里要紧位置。
此时的长安城内如同百鬼夜行,无数全副武装的兵士在坊巷间出没。他们都和这火兵士一样,随身带着若干小罐子,而这些罐子被他们放在一栋栋无主房间内。除了留守长安的官员府邸以及宫廷之外,城中大半房舍都多了若干这样的小罐。除此以外,不少房屋的房顶,也被士兵扔了草把。那些扎束整齐的稻草异常干燥,只要一个火星,就能让它们迅速燃烧。
往日里为了防火,长安城内对于柴草管制极为严格,坊内还都备有盛放清水的大缸,一旦发现火情能够立即扑救。戍守城池的鹰扬兵一项重要差遣就是支援百姓灭火。可是今晚这些理应负责放火的鹰扬兵却干起了纵火的勾当,所有的水缸都被刻意捣毁,又在要紧地方堆积柴草、火罐。在他们的操持下,整个长安已经变成一个巨大火盆,只要时机一到便会燃起熊熊烈焰将城池化为白地。
城中此时不止有火,亦有鲜血,鲜血来自左骑卫将军宇文烈。这位大隋开国勋臣虽然性如烈火不为同僚所喜,但终究是朝中老臣平素没人敢招惹。可是今晚宇文府内已成修罗屠场,宇文家男女老幼系数被执,不等宫中命令就在府内被官兵斩杀。宇文烈身躯匍匐于地,一双老眼怒睁紧盯着阴世师的靴尖,口内断断续续道:“你……擅杀大臣……乃是……乃是……”
“谋逆!”阴世师替宇文烈说出最后两字,嘴角微微翘起,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。“你自恃乃是朝中元老,想要斩你不易,便肆无忌惮勾结逆贼准备里应外合献城投降。自己做了逆臣还有脸指责旁人谋逆,当真是无耻之尤!这几日城中斩了这许多逆贼,你还执迷不悟,就该料到会有今日。”
他边说边俯下身躯,在宇文烈耳边轻声道:“我早就想杀你了!把你的老命留到现在,只为了让柴家相信他们的密道无人知晓。如今你已经没用,便不必心存侥幸,安心上路吧!”
他一声冷笑站直身躯,朝身后鹰扬兵挥手道:“合府搜检,不留一个活口!”
这几日里阴世师带领鹰扬兵抄杀通逆大臣,京中文武多有被戮,这些官兵也做得熟了,不用阴世师多说立刻便四下搜查,顺带把暗藏的小罐子放在宇文烈家里。
就在这时,阴世师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,阴世师回头看去,但见一中年文官满面怒容昂首而入。阴世师原本满是笑容的脸瞬间变得严肃,连忙快步上前行礼道:“可是手下士卒不遵军令惊扰了骨公?阴某再此先赔个不是。”
来人乃是京兆郡丞骨仪,也是这大隋帝都的人间城隍。城中文武贵戚乃至皇族见了他都畏惧三分,阴世师也不例外。骨仪操行高洁性情耿介,又是出名的直言敢谏。杨广登基之后动辄斩杀大臣,朝中文武人人自危生怕多言招祸,只有骨仪毫不畏惧,经常直言谏君。便是大业天子对他也礼让三分不治其罪,其他人就更不用说。
究其原因,除去骨仪所言皆符合法理制度以外,便是其父子对杨广的耿耿忠心,让天子对他们可以格外容情。疾风知劲草,李渊大兵压境城中文武多有异心,骨家父子毫无动摇,反倒是在家里备好毒药、白绫、利刃等物,准备满门尽忠。这份品行节操令阴世师佩服,对骨仪更为敬畏。再者两人一向合作融洽,驱逐长安百姓的计谋能施展的那么顺利,与这位父母官全力支持自然也脱不了关系。眼见骨仪不悦,阴世师也一改往日作风,主动上前道歉。
骨仪摆手道:“如今这等时候哪里还顾得上那些俗礼?我来是想要问你,你这些举措卫公或是代王可曾知晓?”
“怎么?骨公素来胆大,这回却也转了性?没有军令便不敢动手?”
“我不曾与你耍笑!”骨仪压低声音:“你在城中民宅布置火罐已然有伤天和,如今更是在被戮官员府邸布置火罐柴草,莫非你还想要让大火烧进大兴宫?”
阴世师面无表情,眼神里却带着几分莫名兴奋:“骨公熟读诗书,岂不知覆巢之下无完卵?倘若长安城破,合城尽毁,我辈食俸者有何颜面独善其身?代王守城有责,自然也不可置身事外。”
“你!”
不容骨仪发作,阴世师又道:“骨公放心,阴某并非无心肝之人,岂能至君上于险境。今日种种布置一如当日掘李家祖茔,无非是断绝三军后路,令军校并力向前不存他念。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,大兴若不成死地,他们又怎肯舍命相搏?李渊外强中干,只要我军上下一心,他便拿不下城池。城池不失,某又怎会下令纵火?君上及百僚处境看似危险,实则稳如泰山。”
骨仪面色稍缓,但还是不依不饶道:“即便如此,也该让卫公与代王知晓。”
“卫公年迈,千岁年幼,宫中又尽是妇人毫无胆略,此事若是走漏风声,只会坏事。如今大敌当前,骨公切不可意气用事坏了大局。”
“我会安排人手盯着这些地方,倘若有人欲陷千岁于险地,某必效孔夫子诛少正卯,鸣鼓而击之!”
“这是自然。”
“还有,武库被人打开,将库存巨弩悉数移出,这又是作甚?那些弩弓……”
“某知道,那些乃是理应移交江都的贡物。不过如今大敌当前,以贡物御敌总好过资敌。李家若是识相退兵,这些贡物还来得及装船启运。若是他们还想靠密道偷袭,便让他们好好尝尝滋味。”
阴世师边说边将目光移向身旁的地面,仿佛那里此刻便藏着李家的兵马以及自己的战功。
第五百七十五章雄都(十四)
在神武县时,徐乐也曾听阿爷不止一次提及世家门阀的财富、势力以及行事手段的豪奢。那时候人在徐家闾,眼前所见都是穷汉苦哈哈,听阿爷讲那些门阀人间故事只觉得耸人听闻。如果不是知道阿爷性情,徐乐几乎以为是在听笑话。直到看到王仁恭、李渊等人的做派之后,才彻底相信阿爷所说句句是真。本以为经过杨家父子两代刻意打压之后,世家门阀的气焰能有所收敛,柴家又是武人出身,不似江左王、谢那等数百年传承的世家豪门,行事不至于如阿爷所说的那般败家子奢侈。可是当徐乐带领部下进入密道之时,才发现自己想差了。柴绍虽然表面看上去乃是游侠儿一般的人物,然则柴家行事手段与阿爷讲过的那些世家并无不同。按徐乐想来,逃生所用密道左右不过因陋就简一条小径,如同摸金发丘贼党盗挖坟墓时所挖的墓道一般。人在其中一如蚯蚓,需得弯腰而行,遇到狭窄小径手足并用爬行前进也在所难免,这是逃难应有的样子,谁也不能笑话谁。谁知等到下了地道才发觉,所谓密道竟是一条宽阔高大的地下通路。其高足有丈余,宽可容两马并行,难怪柴绍特意说明,自密道入城的精兵不但可以披挂盔甲携带长兵,就连脚力都可以牵引入内。显然柴家在修建密道之时并非只考虑朝堂争斗失势脱逃,而是想着一旦风头不妙,如何带着自家积攒的财货从容逃脱。女子财帛名马宝刀,哪样都不想丢弃。除此之外,是否曾想过借密道以谋大事,若是时机成熟便取杨家而代之,怕是只有柴家人自己心里有数外人无从了解。这条密道对于偷袭之人自然是天大好事,毕竟能昂首阔步而行,谁又愿意爬着走。再说众人入城之后要夺取城门舍命撕杀,自然希望准备周全。若是如徐乐所想那等小径,大家只能着布甲持短兵与守城兵将厮并。纵然京兆鹰扬不似马邑、晋阳等边军能杀善战,但是长矛大戟仪刀马槊总归比直刀更为顺手。比起奋短兵与这些官兵步战,还是盔甲在身纵马舞槊更有把握。只是徐乐的心思比其他人终究更为复杂,他固然欣喜于密道宽大便于携带器械,却也在考虑另一个问题:修建这样一条密道究竟要花费多少人力。有多少民夫奴仆在修建中累死或是死于塌方等意外,乃至修成密道之后,这些人又将面临怎样下场?
毕竟这样一条关系身家性命的密道,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,以世家门阀的行事风格,只怕不会留下那许多活口。徐乐自知这事怪不到柴绍头上,如果以此发难,只怕连李世民都不会支持自己。要想让这等事不再发生,惟一的办法就是早点结束乱世,让天下重归太平。只要四海升平不兴干戈,老百姓便能得以休养。李渊虽然宽厚有余威严不足,好在有李世民这等英武盖世的虎子辅弼,只要不似大业天子一般倒行逆施,江山便可安稳,世家门阀行事也会有所收敛,似柴家以无数人命修建密道这等行为不会再发生。当然,要想结束乱世既不能靠等更不能靠神佛保佑,身为武人只能靠手中刀枪为天下谋太平、守太平。世人只道黑甲徐家子弟能杀善战满手血污,却没几人明白这一家人以槊止戈以杀止战的菩萨心肠。阿爷一心想要平定天下让百姓不受征战之苦,只可惜最终功败垂成。自己这次一定要成功,这乱世就由自己亲手结束!徐乐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随行之人,这些部下大多神采飞扬摩拳擦掌,显然都想要杀入这天下第一名都去谋取功名富贵。光是城池里的财货随便拿上一些,便足以抵得上自己十年二十年军中苦熬。有此重利在前,虽然明知此行凶险,却无人畏惧退缩。只有韩约、韩小六等少数几个徐家闾出身军将神色如常,跟在徐乐身后小心随扈。富贵功名不能打动他们的心思,徐乐说去哪里他们便去哪里,说打谁便打谁,其他皆不必多想多问,反正乐郎君不会坑害自己就是了。这也是没办法的事。徐乐此番偷袭长安乃是偏师,只夺门开城而已,不能带太多兵马。连他自己在内,进入密道的也只有三十人而已。这些人无一例外,都是玄甲骑军将,其中官职最小的也是火长。这也是阿爷教给自己的道理,每遇苦战主将必要身先士卒,唯如此才能得士卒之心,临阵肯出死力。玄甲骑几番整顿扩军,兵员很是复杂。军将中既有韩家昆仲这等乡党,也有宋宝、仲铁臂这种这种中途加入的侠少,还有梁亥特部勇士以及李豹这种晋阳军将、李家家奴。不可能所有人都像韩约他们一般对自己忠心耿耿,徐乐也不能对部下有此要求。不管他们所求为何,只要临阵时能令行禁止并力向前,就不至于坏了大事。至于其他种种,徐乐并不会过分要求,厮杀汉过的是刀头舔血亡命营生,不能对他们要求过苛否则只会适得其反。只要能拿下长安,不用他们张口,李家人也会主动贲以重赏,好在城里已经没了百姓,任他们如何行事都不会伤及无辜。小狼女步离特长在于暗杀巷战,小范围内闪展腾挪单打独斗乃是好手,夺门开城乃至守住城门与大军交锋并非其所长。哪怕她再怎么死乞白赖要去,都被徐乐坚辞拒绝,把她扔在帐篷里不管。徐乐身边没了这个煞星随行,宋宝便敢于接近。他将自己的脚力交给手下一个火长来牵,自己举着马槊快步向徐乐走去。韩约与韩小六几乎同时横在路上,韩约手提“神荼”,韩小六紧握角弓,两兄弟面沉似水神色不善。宋宝连忙陪笑,用手指了指徐乐,表示有话说。韩约却不肯放行,直到徐乐把手放在韩约肩头,两兄弟才向旁闪身放宋宝过去。徐乐也知宋宝此人狡诈奸猾,素不为韩家兄弟所喜。然则他终究是跟随自己走出神武的旧人,况且一路走来大节无亏,乃至伴当大多阵亡之后依旧追随左右未曾动摇,便不好太过苛刻。身为将主不光是要能杀善战,更要懂得驭下带兵,让部下甘心效死。否则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一人之力终归有限,部下都不肯卖命,主将纵然是霸王之勇也难以逆转乾坤。韩约这等手足固然要重用,宋宝这等人也不必疏远。
因此徐乐主动把宋宝招呼到自己身边,低声问道:“有事?”这条地道如此宽大,又能让柴家上下从容逃脱,不问可知隔音效果自是不差。只要不是大声叫嚷,便不至于被人发觉端倪。饶是如此宋宝还是格外小心,把声音压得极低:“乐郎君,末将有桩事想不透。为何非要今晚动手,不多等一两日?若是援兵来的多,我们动手岂不是更有把握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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